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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优美散文(汇总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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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创作来源甚广,正如冯骥才所定义的那样:“一个人平平常常走在路上就像散文。”下面是读文网小编给大家带来的古今中外优美散文,供大家欣赏。

古今中外优美散文:一生的回顾

想到人终有一死,我才撰写这部回忆录,然而,这部专为我的死亡而写作的书在我的身后还能存在下去吗?我的作品可能一塌糊涂,它的问世之日也许就是它的消亡之时。但是我独自唠叨这些陈年的往事,至少能使我在垂暮之年得以消忧解闷,而通常人们是不喜欢、也不知该如何打发自己的晚年的。人到老年,晚景凄凉,万物都变得淡然寡味。因为他不过是个累赘,既无丝毫的价值,也讨不到任何人的欢心,那最后的栖身之地已经与他贴身相连,只消迈出一步,便可跨进它的大门。在静寂空漠的沙滩上想入非非又有何益?未来的日子哪里还有什么美妙的幻景?在我的上空浮动着的云霭啊,远远地走开吧!

有件事我一想到它便难以心安理得:自己虽然彻夜写作,然而是否秉正直书,却尚无把握,我担心由于盲目轻率,对于自己的过失姑息宽宏。再说,我所写的究竟是否不偏不倚、公正无误?我在道德与仁爱方面是否正确已无暇可责?我又有什么权利来议论他人的长短?倘若这部回忆录冒犯了他人,我空自懊丧又有何用?世人隐姓埋名的圣徒啊,你们的生活使上帝感到快慰,你们在创造着奇迹,你们情操高尚,却默默无息,我向你们致敬。一个世人不知而又学无专长的穷人,仅仅凭着他的善行便可以感化他那受苦受难的同伴,这一神奇的力量来自我主耶稣的圣德。在被赫罗德杀戮的那些无名殉难者的普通善行面前,世间最最高妙的书本也望尘莫及。

你们已经看到了我的诞生和我的童年,在龚布尔城堡我狂热地迷恋着一位梦幻中的奇异女性,我被引荐到凡尔赛宫,在巴黎我亲眼看见革命揭开了它的序幕。在新大陆,我会见过华盛顿,还进入原始丛林探险寻胜。之后,一场灾难又将我带回到布列塔尼,随之而来的是苦难的从军经历和悲惨的流亡生活。重返法国后,我因《基督教真谛》一书而名扬天下,在面目已非的社交场上,我失去了老朋友,却也结交了新相识。波拿巴用昂吉埃公爵鲜血淋漓的身躯挡住了我的道路,于是我中断自己的回忆,把这位生在科西嘉、死于圣·赫勒拿岛的大人物的一生述说了一遍。我参与了复辟王朝,并看到它最终散场。

就这样,我经历了任职的与闲散的生活。我先后四次飘洋过海,并且随着太阳的行程一直走到东方,去凭吊孟菲斯、迦太基、斯巴达、雅典的远古遗迹。我曾在圣·彼得的墓前祈祷,在戈尔哥达山上朝拜。我有时一贫如洗,有时腰囊充实,时而称心如意,时而恶运临头,今天权位显赫,明朝势败力穷。我既是务实派,又是思想家,我经手过世界大事,给蛮人带来聪明才智。我透过扑朔迷离的幻景看到了生活的真正原则,就像远航的水手在迷漫的雾霭中辨认出远方的陆地一样。我根据自己意愿的所作所为正如涂抹在图画上的清漆,只要它们不消失,就会给人们指出我一生走过的道路。

我经历过三种生涯,每一次我都怀着远大的抱负:作为旅行家,我渴望发现北极新天地;作为文学家,我力图在宗教的废墟上重建它的权威;作为政治家,我竭尽绵薄为人民建立起温和的君主政体,使法兰西再次挺立于欧洲诸强之列,恢复她的因维也纳条约而丧失的强大力量,至少,我为获得比其他任何自由都要珍贵的新闻自由做出了贡献。我期望我的祖国得到的,在神界是宗教和自由,在世间则是荣誉和声威。

在我们这一代的作家中间,其生平和著述可以颉颃媲美的,几乎仅我一人而已:我做过旅行家、士兵、政论家、宫廷大臣。我在原始丛莽中讴歌森林,在远洋轮船上描绘大海;在营地上,我纵谈用兵之道;被迫出国,我谙尽流亡之苦;周旋于宫廷上下,陷身于会议与家国事务,我得以熟悉王侯,研究政治和法律。

希腊与罗马的演说家们都和政治斗争休戚相关,哀荣与共。在中世纪末和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最杰出的文艺天才们全都亲身参加了社会运动。但丁、塔索、卡莫埃斯、埃尔西亚、塞万提斯的生平是何等轰轰烈烈,何等振奋人心!古代法国留给我们的史诗和颂歌全都是从朝圣活动和战火中涌现出来。然而从路易十四时代开始,我们的作家却往往与世隔绝,他们的天才只用来表现时代的精神,而不去反映时代的重大事件。

对我来说,我不知道这是幸福还是运气,我曾在易洛魁人的草棚下过夜,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栖身;我穿过野人的衣衫,也披过马莫卢克人的长袍;我曾与国王们欢宴一堂,旋踵间又贫困不堪;我参与制定和战大计,也签署过条约与协议;我曾在兵临城下时奋战苦斗,也出席过国际会议与教皇选举;我亲眼看见国王复位,又目睹王冠落地;我创造了历史,我才有资格来写它。我默默地过着孤独的生活,从这个动乱纷扰的世界上走过,伴随我的是我想象出来的女儿:阿达拉、阿美莉、布朗卡、维勒达,以及我生活中的实体——我可以这样称呼它们,只是它们带有一种梦幻般的诱惑力。我觉得我的灵魂大概属于这样一类:一位古代哲人把它叫做高尚的病态。

我处在新旧交替的时代,正像两条江河的汇流处。我沉溺在动盈的浊流里,违心地远离了我生长过的旧世界,满怀希望地游向那陌生的彼岸。

古今中外优美散文:会唱歌的夜莺

从前那个著名的克莱尔草地,就是今天的圣·日耳曼市场。大家都知道,每逢礼拜天这里是巴黎的鸟市。这地方名目繁多,非常有趣。可以说这是一所占地辽阔、经常更新的动物园,堪称法国鸟类学方面的、活动的、饶有兴味的博物名苑。

此外,这么一个拍卖捕获动物的去处,许多飞禽不免总强烈地表现出一种被囚禁的味儿。这些鸟儿像奴隶似的被商人们陈列售卖,百般夸耀,令人想起东方的那些奴隶市场。这些长着翅膀的奴隶,尽管不懂我们的语言,却也流露出多少奴隶的哀愁:其中有些固然天性温驯;但是也有些神气郁郁寡欢,总是在渴望自由。还有一些鸟儿看上去仿佛在跟你招呼,示意过客停步,好把它们买去。它们只求能有个好主人。不知有多少回我们看到一只聪明的金翅鸟,或是一只娇态可掬的红颈鸟儿,凄楚地凝望着我们,那眼神里分明在说:“请买下我,好吧。”

今年夏天,有个礼拜日,我们到那里参观。这可是一次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参观。

这一天,在这座市场上鸟儿中,最漂亮的要数一只黄莺了,人们把这位珍贵的鸟中艺术家像一颗无双的宝石似的特别给放在架子上其他所有鸟笼上方。它轻盈而妩媚地飞舞着,光艳动人。经过长期驯养之后,它好像已经习惯于幽禁生活了,毫无怨怼,处处给人以温馨愉悦之感。这显然是一个美丽尤物,轻歌曼舞,通体谐和,我看到它在跳跃,简直就像听见它在歌唱似的。

在它的下方,一只寒碜可怜、极其狭小的笼子里,杂沓凌乱地拥挤着六只体型大小不同的鸟儿。有人让我审视其中一个我简直分辨不清的囚徒,这就是今天早上刚刚捉到的夜莺。卖鸟儿的玩弄诡计,把新来的俘虏放在一群愉快的、久已习惯于幽禁的小小奴隶中间。这些小鹪鹩本来就是生在笼子里的,出生还没有多久呢。我想,那商贩总是仔细盘算过,当夜莺看到周围这份天真的欢乐情趣时,兴许会忘记它自身无数的烦忧吧。

这种悲怆肯定远远比用眼泪表达出来的任何忧愁更加动人。无言的悲哀深深地藏在心中,但愿永远是黑暗一片。它缩在笼子深处的阴影里,一只小食槽半掩住身子,羽毛贲张,双目紧闭。那群得宠的、喧腾的小家伙在又调皮又鲁莽地嬉闹,推推搡搡,碰撞着它,可是它总是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睁开。显然,它不想看,也不想听,不肯吃食也不自慰。我感觉到这种自愿与世隔绝的状态正是它在极度痛苦中的一种“力求解脱”,它仿佛蓄意自戕。它在精神上迎接死亡,尽可能地闭目塞听,屏气静息地死去。

你该注意到在这种状态中,它却毫无怨恨、辛酸或愤怒之情,一点也不像它的邻居,那位暴躁的燕雀挣扎得那样猛烈,那样难过。甚至那些幼稚无知的小鸟儿,对它既不关心也不尊敬,往往冲压到它身上,但这并不会使它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容色。它显然在说:“对于已经死去的,这又有什么呢?”尽管它双目紧闭,我仍然看得出它的心思。我感觉到一位艺术家的洋溢着温馨和光辉的灵魂,对于世俗的野蛮,命运的坎坷,既不恼恨,也不峻拒。

怎么不能称它为艺术家呢?它具有人类所罕见的高雅风格,一切艺术家的品质,优点缺点在它身上都十分丰富。它既孤僻又惧怕,多疑,然而并不狡猾。它不顾自身安全,老爱单独外出,到处遨游。它嫉妒得要命,在这方面堪与燕雀比拟。从前有一个历史学家在描写它时写道:“它纵声高唱。”它挺得意地百啭娇啼,它最爱定居在有回声的地方,以聆听并时时予以应答。人们看到它在囚禁中烦躁不堪,时而白天久久睡眠,做着激动的梦,时而又挣扎,提防,力求摆脱。它的神经痛,还有癫痫老是发作,纠缠无已。

它仁慈,但也很凶猛。我来说明,对于弱小,它的心是温柔的:如果你把一些孤儿交付给它,它会负责关怀,时刻放在心上,它即使是雄性又已年迈,但却会像妇女那样,哺育并仔细照料幼稚,无微不至。可另一方面它对猎获物却极其凶残,贪婪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在它心中燃起的火一般的热情几乎总是使它保持消瘦,并使它感到需要新奇;这也是人们容易捕捉到它的原因之一。一清早,特别是四五月间的早上,当它唱了一夜的歌之后,猎人只要装上个套子就能捉到。黎明时分,它精疲力竭,既虚弱又贪食,常常盲目地扑向诱饵。它很好奇;这样,为了想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它自己反倒上了钩。

一旦捉住,若是你不注意把它的翅膀扎起,或者不把笼子蒙好,外面护上厚棉垫,它准会惊悸得乱蹦乱跳而死。

这种剧烈行动不过是表面现象。它的内心却特别柔和而驯良;正是如此才使它高尚其志,成为真正的艺术家。它不但最富灵感,而且还最有教养,最文明,也最勤劳。

你瞧,这些幼雏团团围住它们的父亲,注意听它说话,求长进,练嗓音,一点一点地纠正错误,改掉开蒙时刺耳的腔调,使自己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这个场面多么动人!

你看到它在自学中成长起来,比拟,提高自己,慢慢地怪得意地在讲述新的题目,何等有趣!这份毅力,这份认真,出于对艺术的崇敬和一种内心的虔诚,这正是艺术家的品德,它神圣的加冕礼,这使它卓尔不群,不屑与那班虚伪的率尔操觚者为伍。那些无意识的呓语,絮絮叨叨,不过是大自然的回声罢了。

那么,爱情和阳光大概都是它的起点吧,艺术本身以及爱美,虽然仅仅隐约可见,但却强烈地令人感到,都是滋润它心灵的第二甘泉,并予它以清新气息。一旦向无穷开放之后,其发展是无限的。

艺术家的真正伟大之处,乃是超越他的对象,乃是做出比自己所想做的更多的东西,那完全是另外的东西,超过了原来的目标,超过了可能,并看到更加遥远的彼岸。

伟大的悲哀,无尽的烦忧之源就在这里,为他从来不曾有过的不幸而哭泣的可笑的崇高也来自这里。别的禽鸟不禁为之震惊,有时会询问它心里揣想着什么,有何愁思。它快乐而自由地呆在树林里,只是在岑寂中歌唱我的俘虏以回答他们:

Lascia ch’io pianga!任我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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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今中外优美散文:圣皮埃尔岛上的欢乐

在我曾经羁留过的居住地中(我曾有过一些迷人的住地),没有一个像位于比安湖心的圣皮埃尔岛那样使我那么真切的感到幸福、给我留下那么温馨的怀念的了。这个被沙纳泰尔居民称为土块岛的小岛,几乎不为世人所知,就是在瑞士本土也是未足挂齿的。据我所知,没有一个游客曾经提到过它。然而,对于一个喜欢限制自己活动范围的人的幸福来说,它可就称心极了,住处的位置也十分独特。因为,虽然我是惟一的一个迫于命运而来到这里的人,但我并不认为只有我才有那么纯朴的兴趣,尽管迄今还不曾在别人那里找到这种兴趣。

比起日内瓦湖畔,比安湖畔则更加荒僻、更加富于浪漫色彩。因为这里的峭壁和树林更靠近湖水,是那么明媚。这儿的作物和葡萄没那么多,城镇和住家没那么密,但一样的郁郁葱葱,还可以见到有草地和浓荫遮蔽的幽静处。这儿有更加鲜明的色彩变化,更加明显的地形起伏。那些令人心境旷达的湖畔,由于缺少便于马车行走的大道,所以很少有游人涉足。但是,对于那些耽于冥思的孤独者,它可就趣味盎然了。他们喜欢悠然陶醉在大自然的妩媚之中,喜欢在一片寂静中沉思默想,只有鹰的尖叫、鸟的啼啭和山间飞泻而下的激流的哗啦声偶尔打破这片寂静。这个几乎是圆形的美丽水域,把两个小岛揽在怀中,一个住着人,种了庄稼,周长大约半里;另一个较小,也更偏僻、荒芜。后来它被人平掉了,因为大岛常受波涛和风暴的侵蚀,人们不得不从小岛取土去修补。弱者之躯常常就是这样为强者所利用了。

岛上只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但它宽敞、舒适、实用,跟小岛一样隶属伯尔巴的收税所。一个税务员偕家室和仆人住在这里。他在岛上有一个规模不少的家禽饲养场,一个鸟棚和几个鱼塘。这个岛小巧玲珑,地形、地貌是那样复杂,给这儿提供了千姿百态的景致,培育了许多品种的作物。那儿有耕地、葡萄园、树林、果园和小树林遮荫的肥美牧场。牧场边长满各种小灌木丛,湖岸因此清凉常驻。一个长形的平台,栽着两行树木,依傍着小岛。平台中央有一个漂亮的大厅,葡萄收获的季节,每逢星期天,湖畔附近的居民便聚在这儿,载歌载舞。

在莫蒂埃遭到围攻之后,我就逃到了这个岛上。我觉得在这儿的逗留太吸引人了,在这儿过的生活太合乎我的性格,于是我打定主意,在此地终我余生。我无忧无虑,唯恐人们不让我实现这一愿望。这个计划和我前往英国时的计划不同,我一开始就有不祥之感。怀着这种惴惴不安的预感,我巴不得人们把这个避难处变成牢狱,将我终生囚禁,使我失去离岛他去的能力和希望,使我断绝与陆地的来往,以至对世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正好使我忘掉这个世界的存在,也让别人忘掉我的存在。

人们只让我在岛上羁留了两个月。就我而言,能在这儿住上两年、两个世纪、乃至来生来世,我都不会有片刻厌烦,虽然我那时只有税务员、他的太太和仆人相伴,没有任何别的交往。他们的确是一些非常善良的人,这恰好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把这两个月视为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辰。如果我不让内心产生对另一种状态的片刻希求,这个时辰将足以叫我终生感到满足。

这种幸福究竟是什么呢?这种幸福的享受包含着什么呢?我要让世人根据我对这儿的生活所作的描写去猜测。那种难能可贵的悠闲生活便是我最基本的,也是主要的享受。我渴望体味的是它全部的温馨。我在逗留中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个恣情于悠闲生活的人所需要的其乐无穷的消遣而已。

在我自己刻意追求的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靠任何人帮助,又不会被任何人发觉,我根本不能出去。若没有周围人的帮助,我简直不能越雷池一步。人们倒是巴不得将我孤单单地撇在这里。我心想,他们的希望倒给我引起了另一种希望,我要更加恬静地度过余生,要比我先前过的日子更加恬静。想到我还有时候安顿自己,所以开始我便有意不作任何安顿。我匆匆迁居于此,只身一个,两手空空。尔后才相继弄来我的女管家、书籍和小家当。但我乐得什么都不取出来。我没有开启我的箱箱柜柜,让它们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就像它们刚运到时那样。我住在这所我打算打发余生的房子里,却好像住在一家第二天又要去上路的客栈一样。所有的行囊都不打开,倒是十分便当,要把它们整理整理反倒要坏事的。我感到最开心的事就是让我的藏书永远封在箱子里,也不用文房四宝。当一些倒楣的来信迫使我提笔作答时,我就嘟哝着去向税务员借文房四宝,用完就立即还给他,一心指望有一不再,有再不三。然而这种指望总是落空。我摆满我的房间的是花花草草,而不是那些讨厌的废稿和破旧书籍,因为我那时刚刚迷上植物学。伊韦努瓦博士使我对植物学产生了兴趣,这种兴趣很快发展成了一种嗜好。我再也不想做那些劳心费力的文字活计了。我应该做一种有趣味的事情,它既能使我感到快乐,又只需慵懒人肯费的那一点气力就行了。为了消磨残生,我动手写起《圣皮埃尔岛植物志》。我详详细细地,一样不漏地去描写岛上的各种植物,这就足以打发我的光阴。据说有个德国人写了一本关于柠檬皮的书。我原来也打算写一本关于草地的每一种种籽,森林的每一类苔藓,岩石上每一种地衣的书;总之,我不愿意漏掉一根草、一棵植物,而且要详详尽尽。按此绝妙的计划,每天上午,和大伙儿进过早餐后,我便手拿放大镜,挟着我那本《自然的体系》出发去岛上的某块地段考察。为此,我曾将小岛划分成若干方块,以便按不同季节逐片把这些方块走完。我观察植物的组织、结构和开花结果。那时,我对植物开花结果的各种方式还颇感新鲜哩。每一次观察,我都感到阵阵心醉神迷,没有比这种感觉更为特别的了。我似痴如醉,在相同品种中验证区分植物的属性,希望认出更为珍奇的品种来。过去我对此一窍不通。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观察到开花结果的各个微妙的过程:夏枯草两支长长的雄蕊是如何分叉的;荨麻和墙草的雄蕊是怎样具有弹性的;凤仙花和黄杨的蒴果又是怎样炸开的……不禁心头一喜。我真想问问别人是否见过夏枯草的角,就像拉封丹总是问别人曾否读过《哈巴谷书》一样。两三个钟头过后,我便满载而归。要是碰上雨天,午后我就待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聊以消遣。我利用下午剩下的时间,同税务员、他太太和我妻子戴莱丝访问他们的工人,参观他们的收成,常常还会同他们一块干起来。前来看望我的伯尔尼人经常看见我爬在大树的高端,腰带上束着一只袋子,我好往里面装果子,然后用绳子将它吊到地面。我在上午的活动以及由此而获得的良好心境,使我午餐后的小憩惬意极了。不过,倘若午餐的时间拖得太长,而这时天气又很迷人,我就坐不住了。于是,趁大伙儿还在餐桌上时,我就悄悄地溜出来,独自一人跳上船,把船摇到湖心。这时湖水一平如镜。我直挺挺地躺在船上,眼睛仰望着天空,任湖水缓缓地摇,有时长达几个钟头。我沉入千百种遐想之中。这些既模糊但又甜美的遐想。没有任何明确或固定的对象,但依我看来,却比我在人们所谓的各种乐趣中找到的最甜美的乐趣还强似百倍。当夕阳西垂,提醒我该回去了时,我常常还在离岛很远的地方。为了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岛上,我不得不竭尽全力把船划回来。有时候,我没有泛舟湖心,而是沿着葱绿的岛岸游弋,那清澈的湖水常常诱我跳进湖水。不过,我走得最多的水线是从大岛到小岛。在小岛上岸,在那儿度过午后的时光。时而在柳树、泻鼠李、春蓼与灌木丛中作举步维艰的散步;时而伫立于某个小沙丘上。那上面覆着细草和欧百里香,甚至还有岩黄芪和三叶草,好像从前曾有人把种籽撒在那儿似的,这里特别适宜兔子栖息,它们可以在那儿平平安安地繁衍,既不必担惊受怕,又不会伤害什么。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税务员。他便从沙纳泰尔弄来了一群公兔和母兔。他的太太、他的姐姐、戴莱丝还有我,我们一起煞有介事地把兔子安置到了那个岛上。在我离岛之前,它们开始生育后代了。倘若能够耐得住数九隆冬的严寒,那它们一定子孙成群了。建立这个小小“殖民点”,就成了一个大好日子。当我神气十足地率领着同伴们把兔子从大岛迁往小岛时,就连阿耳戈英雄们的舵手也不会有我那么自豪。我十分得意地注意到,那位对水过分恐惧、往往见水就昏的税务员太太,那天在我的带领下满有信心地上了船,在整个航程中没有半点惊慌神色。

当湖水激荡,不能泛舟时,我就在岛上度过我的下午,到处溜达,采集植物标本。有时坐在最招人喜爱而又最僻静的角落纵情幻想,有时坐在土台或山丘上,骋目全湖和沿岸旖旎迷人的风光;湖的一侧有近山环绕;另一侧则伸展着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平原。极目远眺,一直可以望见远处遮挡住视线的淡淡的青山。

黄昏将近时,我从岛的高处下来,信步来到湖边,坐在某个隐蔽处的沙滩上;涛声阵阵,湖水翻腾,吸引住我的情思,驱除了我心头因别的事引起的激动,使我整个心思沉浸在柔美的遐想之中。这时间,夜晚常常悄然而至,而我还没有察觉。湖水在我眼前时涨时落,喧哗不止,时强时弱的波涛声,不停地在我耳边喧腾。它们取代了我那因幻想而停止了的内心活动,不费心神就足以使我愉快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我时不时泛泛而短暂地思考世界上各种事物的不稳定性,水面恰好给我提供了这种不稳定的图景。但是这些浅淡的印象很快就消失在这种单调的持续运动中了。那持续运动安抚着我,用不着我的心主动配合,就不停地把我吸引住了。到了钟点和事先约好的信号把我召唤时,我得很费些劲儿才能从这状态中脱身出来。

晚饭后,每当夜空晴朗,我们还要一块儿到土台上散散步,呼吸湖上的气息和清新的空气。我们到凉亭歇脚、嬉笑、聊天,哼一支古老的歌曲,它比那扭扭捏捏的现代歌曲可就强多了。末了,各自带着对这一天的满足心情回去就寝,一心巴望明天还要这么度过。

撇开那些令人厌烦的不速之客不谈,我在圣皮埃尔岛上勾留,就是这样打发日子的。简直可以这样说,那里的东西太有吸引力,足以唤起我心中如此强烈、如此柔美、如此持久的怀念。十五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个可爱的地方,仍因热烈的向往而恍如身在其中。

我在漫长岁月中历尽沧桑,我发现,具有最甜蜜的享受和最强烈的快感的时期,并非那些常引起回忆或最使我感动的时期。那些一时的狂热和心血来潮的时刻,无论多么热烈,却恰恰因为本身的热烈程度而仅仅成了生命线上一些稀稀落落的点。这些点为数太少、稍纵即逝,不能形成一种状态。可我心所怀念的幸福,断乎不是由一些瞬息即逝的时刻,而是由一些平凡而持久的状态构成的。这些状态本身并不强烈,但它们的魅力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骤增,最终能够从中找到无与伦比的快乐。

世间万事万物都在连续的波动中,没有一样东西能够保持它的一种固定而永久的形式。因此,与外界事物相因而生的情感,必然与它们的变迁而一起变异。我们的情感常常在我们之前或在我们之后,去追忆那不可再得的过去,或去预想那也许远不会有的未来,总之,没有一件坚实的东西可以作为心灵的依托。由此可见,世间有的只是逝去的欢乐,而所谓持续的欢乐,我很怀疑它是否存在过。我们难得有享受十分强烈的那么一刹那,而足以使我们的心真正能够说出:“愿这一刹那长此下去。”既然如此,我们怎能把这样一种瞬息状态——它只给心中留下不安和空虚,只留下对过往某些事物的悔恨和对今后某些事物的希求——称为快乐呢?

但是假设有这么一种状态,在那里,心灵能够找到一个坚实的位置,整个儿地静息在那里,并在那里聚集它整个的存在,既不必追怀过去,亦不必思考未来;在那里,时间对于它是虚无的,“现时”一直延伸着,但又不显出它的连续性,不显出它那相继接续的印迹;在那里,除了惟一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以外,再无贫乏或享受,快乐或痛苦的感觉,更无希冀或恐惧的感觉。我们自身的存在这惟一的感觉就能够把我们的心灵完全充实。只要这种状态持续一天,凡是处于这种状态中的人就都可以称自己是幸福的人。这种幸福并非来自那种不完全的、贫乏的、相对的幸福,就像我们在人生乐趣中所感到的那样。而是源于一种丰盈的、完备的、充实的幸福,它不给心灵留下半点空虚之感,使它需要填补。我在圣皮埃尔岛上,有时躺在船中随水漂移,有时坐在汹涌的湖水边,要么坐在景色秀丽的江边,或是水流穿经铄石潺潺作响的溪边独自遐想时,常常处于这种状态中。

在这种境界中享受到的是什么呢?这绝不是自己身外的东西,除了我自己和自己的存在以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只要这种状态持之以恒,人就和上帝一样心得意满。排除异念而感到自身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满足和宁静的珍贵情感。它足以使每个善于排除世俗的和肉欲的杂念的人感到自身存在的珍贵和甜美。因为世俗的和肉欲的杂念总是不断地分散和扰乱我们对生活在人间的甜美感觉。但是,人类的绝大部分,由于不断受到各种情欲的纠缠,他们很少能够感受到这一境界,或者只有片刻的尝试,因而对此只有一种含糊不清和混乱的观念,不足以感到那其中的韵味。按照现在的事物结构,他们若是渴望这些甜蜜的沉醉而讨厌积极的生活,那甚至是没有益处的,因为对生活不断产生的需要给他们规定了义务。然而,一个不幸者,断绝了和人类的交往,再不能做点于他人、于自己有用或有益的事情了,在这种状态中,他却能找到人生的至乐极福,作为补偿。这才是命运和人所无法从他那儿夺去的。

诚然,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境况中能体会到这些补偿。那就需要心地平和,不能有任何情欲来打扰这种平静。需要有感而发的内心情境,需要把内心情境与四周的客观事物相融合。绝对的安息和过分的激动都是不需要的。但必须有一种均匀而适度的内心活动,没有波动和间隙。没有内心活动,生命就不过是麻木的东西;它若是不平衡或过于激烈,它就会惊醒。当它使我们意识到了四周的事物,它就会败坏我们遐想的魅力,把我们从自身中分裂出来,使我们重新回到财物和人类的束缚中,再度感到我们的诸般不幸。过于沉静会令人生悲,出现死亡的阴影,因此就需要借助于一种令人快乐的想象力。上天曾赋予他们以想象力的人们自然会得到这种援助。这时,不是来自外部的内在情感便在我们内心产生了。静下来的时候比较少,但是当一些泛泛的、愉快的思考只是轻轻掠过心灵的表面不激动它的深处时,沉静也同样是令人惬意的。只需要足够的思考就能回忆起自己,而把痛若忘却。无论在哪里,只要能够静下心来,就可以去幻想。我常常想,若是把我囚在巴士底狱或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我也仍然可以悠然幻想。

但是,还得承认,在这个富饶而僻静,受着大自然的限制、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悠然遐想,可就更加自由、更加惬意了。在这儿,一切都给我提供了令人愉快的景象,没有任何东西勾起我对痛苦的往事的回忆。与少数居民的交往,亲切而温柔,并不十分有趣,不会没完没了地占用我的时间;在那儿,我可以无拘无束地成天恣情于令我感兴趣的事物和最懒散的悠闲生活中。一个幻想家,他若能从令人生厌的事物中提炼出令人快慰的幻想,借助于所有感动他五官的一切,若能陶醉其中,其乐融融,那么,这个机会对他无疑就是绝妙的了。当我从长久和甜蜜的遐想中觉醒过来时,发现周围是绿茵和花岛,当我骋目于远方那环绕一汪清澈晶莹的宽宽水域、富于浪漫色彩的堤岸时,我把每一件可爱的东西都融化在我的想象中了;最后,当我逐渐清醒,意识到周围的一切时,我简直分辨不出想象和现实之间的分界线。因为,在那逗留的愉快时光中,所有一切都使我这种沉思与幽静的生活变得亲切可爱了。我为什么不在这岛上度过余年,永远不出岛,见不着一个陆上居民?他们总是令我回想起这些年来那伙人对我的加害。我很快会把他们忘掉,但他们不会忘掉我的。但只要他们再不能打搅我的平安,我也就不计其他了。当我把社交界的纷扰所引起的尘世的欲念摆脱掉了之后,我的灵魂就常常超越了这个氛围,去与天使们提前交往了——它还希望尽快有更多的天使。我明白,人们不会还给我这么一个温柔的避难处了,他们原先也是不愿意让我到那儿去的。但他们阻挡不了我展开想象的翅膀,飞向那儿,领略几个钟头的快乐,好像我还住在那里一样。我在那儿能够做的最甜蜜的事也许就是纵情幻想,当我把自己想象成在那儿时,岂不与真的在那儿没有两样吗?有时想象比真的还真哩,因为我把那迷人的图景融进深奥而单调的幻想之中了。当我心驰神往,这些景物往往超脱了我的感官意识。现在,我幻想得越深入,幻想中的景物就越清晰,与当初我真的待在那儿时相比,如今我似乎更加身临其境,更加其乐融融。不幸的是,随着想象力的衰竭,我的幻想越来越困难,而且不能持续多久了。唉,人行将脱离自己的躯壳时,却被它裹得最紧。#p#副标题#e#